【康养胜地人文兴义】洒垤古寨的文化遗存

时间：2023-08-01 作者：黄正书来源: 黔西南日报

洒垤是义龙新区新桥镇巧烂村的一个布依古寨。

还未进寨，我们就听说，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么一个段子：洒垤的银子，马岭的顶子，坡革的牌子，底西的马子。

洒垤、马岭、坡革、底西，四个寨子距离都很近，大小差不多，都是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寨。其中三个是布依寨，只有底西是苗寨。四个寨子历来关系融洽，各民族和睦相处。

我们所到的洒垤，有130多户人家。寨中绝大部分人家，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两三层钢筋水泥平房，硬化路直通所有人家。我们遇到的人，穿着光鲜亮丽，干净扑素。人们都带着笑颜，和善的与我们打着招呼，体现了布依族朴实好客的天性。

寨子中间有一块石碑。碑不古老，3尺多髙，2尺多宽，厚两寸左右。是2019年农历七月才立的；但碑上的文字，却有些年头了，注明最初立于“嘉庆四年（1799）十二月初四日”，距今已有220多年！

这是一块契约碑。碑上记载，220多年前，这个寨子的村民，从土司手里购买整个村庄：“普安直隶州鲁世龙部听军功加守府衙龙，为永给买契……于本年正月内，传齐是马把目头人等，赴管商议……将洒垤全庄出售，此据”。

位于洒垤寨子中间的契约碑

“马”应为当时的基层行政单位，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乡镇吧；“是马”即这个地方；“马目”即为该“马”头人。

由此可知，这是普安州世袭龙氏土司属下马目等，将洒垤田庄出售，双方签字划押后的一纸契约。

契约本来书于纸上，但纸质不易保存，有被人为毁损，或被抢劫、火焚等危险。于是，村人将纸质的契约，全文镌刻于石碑之上，树立于村寨之中。石碑为据，天日昭昭，谁敢否认？

将契约或官府公文刻于石，立为碑，在清中后期的黔西南，洒垤不是首创。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（1786），普安州分驻黄草坝缪姓州判（当时黄草坝未建县，代州管理该地的长官，称州判），在调处黄坪营世守马目与那志寨（今纳具）百姓民间赋税差役纠纷后，当庭出了一纸公文：“实贴那志寨晓谕”；为防患于未然，杜绝以后再起纷争，次年又出了“永远遵照”的告示。当地村民也将这两份公文，分别镌刻于两大块石碑之上。这就是“实贴那志寨晓谕碑”和“永远遵照碑”。两碑至今完好，安放于今天的“纳具和园”里，供人观赏，使人们见证了当年的历史。

洒垤的契约碑，在纳具两碑之后十余年。此后，在黔西南不少布依族地区，此类碑文就逐渐多了起来。如道光十九年（1839）的“鱼龙拒控碑”，嘉庆九年（1884）的安章“永远遵照例碑”等等，都是将纸上的文字，重刻于石碑之上，其目的是使之传承后人。

为什么民间要将这些契约或公文，镌刻于石？因为清朝早在雍正五年（1727）“改土归流”之后，在各地“流官”的管控之下，土司已名存实亡，势力大为削弱，权力大受限制，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，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，为所欲为。他们已是穷途末路，“生计日蹙”。于是，土司及其下属马目、把头等，利用尚存的余威，与百姓争利，巧取豪夺，随意侵占、变卖百姓田产；百姓不服，与他们打起了官司。百姓们对村寨里的这些头人，早已失去了信任，对他们的所作所为，早已嗤之以鼻。为了防止土司及其属下今后反悔、耍赖，无事生非，于是将契约或公文镌刻于石，让人们有目共睹。俗话说“牛皮写的狗都会嚼”，现在刻之于石，公之于众，该会传之久远了吧？

可是，岁月流逝，风雨沧桑。石碑狗嚼不了，但岁月无情，石碑也会因各种各样人为或自然的因素而遭损毁。洒垤寨的这块古碑，因年代久远，日晒雨淋，碑上文字已漫漶不清。于是，在前些年，这个寨子的人们，为了留存这一文化古迹，增加今日村寨的历史韵味，才又重新打磨新碑，将多年前的契约重新刻于石碑之上，使古代契约得以重现，村寨历史得以传承，让人们了解村寨的以往，知道前人生存的不易！

整个明朝和清朝前中期，洒垤以及附近的若干村寨，都属于普安厅（今盘州）属下龙氏土司的管辖范围（龙氏土司府衙门在今兴仁鲁础营）。土司就是土皇帝。村寨里的一切，统统都归土司所有。村民们则是土司的子民，没有半点人身自由。

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。拥有了土地，就拥有了一切。于是，洒垤寨子里的人家，想方设法筹集银两，与土司、土目、头人等进行了若干次的谈判，最终才签定了契约。“彼日议定卖价贵平玖捌呈色银叁佰玖拾陆两伍钱整，当堂缴明画字……并无货物准折。”

“贵平玖捌呈色”，即为98%纯度的贵州银；成交价为396.5两，这在当时可谓数量不菲！

据有关史料记载，当时每石粮食，折银大约半两左右。近400两银子，折成粮食约800石。洒垤寨虽称富庶，名声在外，但这毕竟不是小数目。寨子里的人们，当时是如何筹集到这么大一笔资金的？今天的我们，已不得而知。

在洒垤这份契约上，把买卖田土的东西南北“四至”界限，不厌其烦，写得清清楚楚：“东抵阿卧哄纳坡山顶一半，冗文丫口石堡至抵洒发坡顶一半，至抵破把水井，直上梁家坡为界”“南抵冗爱坡仁丫口，直过抵尖山直下齐沟，抵大河，齐河直上抵歪果为界”“西抵坡革坝中间小堡堡，直上抵敢官坡，直上抵破若坡顶直过，下抵马草田丫口小石堡，直上营盘山顶一半一连山顶直过，至天马山顶一半为界”“北抵坡要山顶直下抵路，阿且水井齐路，半坡直上抵罗凹厂丫口，齐路直下，抵路西王士琴地丫口，并齐坡西丫口连至坡西王阿仙大地，至齐路，抵力赖山顶至抵冗麻大石堡，直过一连山顶为界”……田土界限记载的可谓详之又详！

这些山坡地名，不知今天还存在否？

契约中还特别说明：“勘明址寨所展山林、树木、水石、阴阳二宅，一概踏明，给卖与洒垤寨王尚先、王国贤并众等……永远为业”“自给买之后，任该民等子孙”“永远照管原界耕种”。

既然已经卖给了村民，村民们就永远拥有这片土地的使用权，土司及其属下，今后就永远不能干涉了：“本司有力不得赎取，无力不至加补。”这是对土司及其属下的约束。你土司今后不得以势压人，有钱了不得赎回去；倒霉了穷困潦倒了，也不得无端另行增加地价！

另外，契约上还特别强调，土司不得“红白（事）大小滥派”“一切项事等悉行概免不乱派”“照额办理，不得累及”百姓；对于老百姓，则要求“民等永远各宜安分”。最后：“管业空口无凭，给买契一纸，永存照为据”！

契约后面，有参与签字的“管把”2人：余焕章，李□岳；“把目”3人：普应昌、毛启林、普朝龙。这5人都是为土司管理村寨的头人，是统治者；另有洒垤寨村民8人：王廷秀、王士情、王抱桥、王抱勇、王抱恩、王抱楼、王抱敢、岑抱才。

8人中7人王姓，另一人岑姓。王和岑都是布依族中的大姓。至今，洒垤寨子130多户人家，绝大部分都是王姓。

6人名字中，都有一“抱”字。在其它地方，不少清代古籍和古碑上，许多人名中也有“抱”字。

人名中的这个“抱”字，可不是现在流行的家谱中“辈份”的排序。在布依语中，“抱”有“老人”或成年男性的意思。

明初，朱元璋“调北征南”，数十万大军，征服了云贵地区的元朝残余势力，随后又镇压了反叛的各地土司之后，为加强统治，防止地方势力兴风作浪，朝廷决定，将大部分官兵留了下来，一部分作为屯兵，驻守各交通要道，一部分则作为地方基层官员，直接深入村寨，管理土著居民。在黔西南最典型的，如傅友德部下将军黄昱，驻军黄草坝，其子黄光嵩随后即被任命为所在地世袭土司，子孙后人世世代代管理黄草坝这个地方。其属下官兵，也三个五个的被陆续分派下去，成为各大小村寨的世袭头人（土目、把目、寨目等）。

我们说，一滴水掉入一桶油里，时间长了，水也成了油；反之，一滴油掉入一桶水里，久而久之也成了水。

这些被分派到土著村寨的汉人，若干年几代人之后，在语言和生活习俗等方面，也就完全土著化了，他们的后代与当地土著已无区别。但这些人的祖上，毕竟是汉人，他们的后代，必然使用汉姓，取汉名。一些人家在整理“家谱”时，追根溯源，他们的祖籍地，或是江西湖广，或是中原其它某地。

贵州土著，历来没有汉姓汉名。现在，村寨里那些使用汉姓汉名的头人们，为了发展和壮大他们家族的势力，就利用各种关系，把寨中一些有关系的人家，拉进自己家族中，成为他们的家族成员；这些被拉进来的人家，既“高攀”了头人，又能在今后得到“大家族”的庇护，又何乐而不为？当然，也不排除有被迫被拉，被迫随姓的。

从明朝中后期到清朝前中期，布依族“汉化”现象一直进行着，但各村寨进展程度深浅不一。那些“汉化”慢的，就必然留有尾巴，他们的名中还带“抱”字，或“卜”字。如“查抱牛”“罗卜章”等等，说明他们的“汉化”程度还不深。几代人之后，他们的后代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，取名字时就没有“抱”字和“卜”字了，在文化上就完全“汉化”了。

契约碑背后，还立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。庙前石柱，分别镌刻有两副对联：维此方风调雨顺，护斯地物阜民康；保全寨清吉，佑出入平安。

在清中后期，稍大一些的布依村寨，一般都在寨子两头路边，各建有一座土地庙。庙不大，髙不过三尺，宽也只有三尺左右，进深一尺多。里面安放一尊不到一尺高的人形石头坐像，那就是所谓的土地菩萨了。整座庙全由稍厚的石板砌筑。建庙目的，无非就是祈求村寨风调雨顺、人畜平安。这也是人们对美好愿望的寄托。但洒垤寨却建在寨子中心，新崭崭的，且很小，地势也很矮。这显然是前些年才新建的，只能说是为了延续历史，保留其象征意义吧。

布依山寨风景都很优美，洒垤寨自然也不错。最有特点的，是髙大的古树金丝榔和黄连木，且这两种树木多成双成对，同生共长，大小髙矮相差无几，确实蔚为奇观。寨子里的人们，亲切的称之为“夫妻树”，既有人情味，又增加了人与大自然的亲切感。